中國時報【張瑞昌】
鄧麗君、鳳飛飛、李泰祥、高凌風……,一顆顆巨星的殞落,細數這些曾經伴著成長的歌手、作曲家,咀嚼自己的生命歷程,發現他們的聲音、他們的歌詞跨越了好幾個世代。那既是時代流轉的記憶,也是社會變遷的見證。
遊覽車裡,同學們多半睡得東倒西歪,那趟畢業旅行是大家第一次出遠門,離開台中到外地去。以前的小學遠足頂多只到台中公園的湖心亭划船,或者是去豐原市區參觀綠油精工廠,一九七七年的夏天,高速公路還沒全線通車,爸爸剛買了一輛國產裕隆的柴油車,小學旅行的足跡能夠到南投鹿谷的溪頭,已經心滿意足了。
回程的山路蜿蜒,搖搖晃晃,不知誰開了頭,素月抓起車上麥克風,以一種歌星應歌迷要求獻唱的開場架式說:「好吧!我就來唱一首歌給大家聽。」聲音聽似無奈,但她清清嗓音,緩緩地唱出:「一年容易又秋天,又見到楓葉一片片,你那紅紅的笑臉,要比楓葉還更嬌艷,叫我對你又愛又憐……」
初聽鳳飛飛 啥米歌啦
那年我十二歲讀小六,第一次聽到鳳飛飛的〈楓葉情〉。左側臉頰笑起來總有一個甜蜜小酒窩 的素月是我們的班長,她住在楓樹里,當年那還是有著竹林、野溪和稻田交織的農村,平常恰北北的她突然溫柔地唱起帽子歌后的情歌,讓一群小男生渾身不自在,有人大呼小叫,有人扮起鬼臉。但素月哪會在乎這些小屁孩的干擾,她唱得如泣如訴、渾然忘我,簡直就像「五燈獎」歌唱節目中一鳴驚人的天籟美少女。
我故意假寐聆聽素月的歌聲,閉著眼睛無疑是最好的偽裝,但我完全不知道她唱的是什麼歌,更不要說歌詞寫著什麼愛啊、纏綿啦的虛幻意境。對當時還只懂得玩紙牌、打彈珠、捉弄女生,在泥巴田中抓青蛙、焢土窯的男孩而言,怎會知曉這些人世間的情愛,何況素月千迴百轉的情歌演唱,對當時的小小心靈根本是一種「震撼教育」。
一九七六年海山唱片出版由鳳飛飛主唱的電影原聲帶〈楓葉情〉專輯,狂賣六、七十萬張,但我有眼不識泰山,對於素月在畢旅途中唱的這首歌,竟喃喃自語地說:「這是啥米歌啦!」後來念中學期間,每逢夜闌人靜,我追著余光主持的西洋流行音樂節目聽,熟悉全美告示牌排行榜上的暢銷歌曲。在那個挑燈夜讀的歲月裡,不僅鳳飛飛是陌生的,就連總是披著一條白色圍巾紅透半邊天的歌星劉文正,都像天邊星星般的遙遠。
閃亮的節奏 嗜聽洋調
當年在聯考大海中奮力泅泳的叛逆少年,每晚循著余光「閃亮的節奏」,從鄉村民謠、抒情、爵士、搖滾一路到龐克舞曲,不但是最美好的獨處時間,那令人沉迷的樂聲也慰藉了躁動不安的寂寞心靈。的確,相對於國內歌手,我似乎還比較熟悉木匠兄妹(Carpenters)、麥克傑克森(Michael Jackson)、肯尼羅傑斯(Kenny Rogers)、洛史都華(Rod Stewart)以及老鷹(Eagles)、阿巴(ABBA)和空中補給(Air Supply)等合唱團,因為那才是自己真正喜歡的音樂。
儘管如此,鳳飛飛的〈楓葉情〉卻一直盤旋在我腦海,比繞樑三日還要久,就好像住在裡頭不走了。那一年于櫻櫻唱中視連續劇《梨花淚》的主題曲,也是這種感覺,多年過後,我竟然還記得歌詞和旋律,有一天在中山北路的卡拉OK點唱,技驚四座,令在場的歐吉桑們刮目相看。其實,當年于櫻櫻唱得如梨花帶淚時,於我卻是無感的,但我覺得素月不一樣。〈楓葉情〉熱賣的同一年,中視戲劇當家花旦謝玲玲主演的《一縷相思情》收視率長紅,素月和死黨下課後在教室裡竊竊私語,幾個小女生熱烈討論劇中感人肺腑(那年頭還沒有「灑狗血」這個詞)、兒女情長的情節,被一旁的我不小心聽見了。
小男生懵懂 不識戀曲
「素月原來和我是不同世界的人!」懵懂無知如我,只能自我安慰,素月會唱鳳飛飛的歌,看《婉君表妹》謝玲玲演的戲,那個年代最夯的通俗歌曲和偶像連續劇,她全都跟上流行,這讓人頗為洩氣。我原本以為那是屬於大人的世界,與我一點毫無干係,誰知道留著一頭清湯掛麵的恰查某,卻是個早熟的小大人、走在時代前面的追星族。
此後,我開始留意鳳飛飛,還有阿珠阿花伴舞的前衛歌手高凌風,風靡兩岸的「軍中情人」鄧麗君,他們像一張張標記著我成長那個年代流行文化的明星臉譜,刻在一道道生命記憶的牆上。而我就如同時下年輕人喜歡看影視新聞一樣,逐漸關注「二秦二林(秦漢、秦祥林、林青霞、林鳳嬌)」外加「餐廳、客廳、咖啡廳」三廳式組合的瓊瑤文藝片,以及海山、歌林兩大唱片分庭抗禮的電影主題曲,現在回想,他們等於早已悄悄為我打開了一扇與台灣社會呼吸的窗戶。
模仿高凌風 耍帥把妹
長大後,我和同學跑去參加救國團的東海岸健行,高凌風唱的〈姑娘的酒窩〉、〈冬天裡的一把火〉,自然成了我們在晚會康樂活動表演節目的素材。既然是即興演出,說來也沒什麼創意,不過是當年餐廳秀中常見模仿歌星演唱的翻版,但因為敢於裝瘋賣傻,用來在健行中把妹已綽綽有餘。
再過些年,我在台中霧峰跑新聞,某天中午傳來鄧麗君猝逝的新聞,恍惚覺得一個時代就要結束了。一群省政記者和省議員在「九龍園」餐廳喝得酒酣耳熱,隨後轉到KTV狂點小鄧的招牌歌,一首〈小城故事〉唱著唱著,竟也不勝唏噓,大夥將那一份年少聽歌如風鈴般搖曳的懷念心情遙寄泰北清邁。
二○一四年春天,一輩子桀驁不馴的高凌風不敵血癌折磨,在舉辦出道四十週年演唱會前夕撒手人間,我傳了一則簡訊給人在印度旅行的兒子,告訴他心中相見恨晚的偉大歌手已經「Game over」了,他回了一個「No~」顯示內心的遺憾。上個學期,他選修了廣播音樂人馬世芳的課,聽到介紹特立獨行的高凌風時興奮不已,回到家裡,迫不及待地與我分享,對於那個想出用打火機唱〈冬天裡的一把火〉的點子,直說:「太屌了!」
巨星紛殞落 時代流轉
鄧麗君、鳳飛飛、李泰祥、高凌風……,一顆顆巨星的殞落,像是要埋葬了我那漫不經心就從指尖溜過的音樂記憶。有天夜裡下了班,開車回家,細數這些曾經伴著成長的歌手、作曲家,咀嚼自己的生命歷程,發現他們的聲音、他們的歌詞跨越了好幾個世代。那既是時代流轉的記憶,也是社會變遷的見證。那些歌,不僅是唱出那個年代的集體心聲,也形塑了當下社會的發展軌跡與芸芸眾生的悲歡離合。有徬徨少年時的苦悶青春,也有愛在心裡口難開的曖昧情愫,更有帶著濃郁鄉愁的遊子情懷,以及對山川大地的深情詠嘆。
我想起鳳飛飛走的那一天,心情有些失落,在手機下載了〈楓葉情〉,透過KKBOX的放送,我彷彿又聽見素月握著麥克風,深情款款地唱著:「我們常在楓林裡流連、流連;愛在你我心裡纏綿、纏綿……」